· 王学海
当我们说诗歌的语言时,往往被误认为是把语言如何翻新,作为诗的本质在创新使用,走出这种误入的“审美”,也并不在于简单地否定,而是我们对诗歌语言的理解,首先是对诗人在生活与艺术之实际发生中的范式转换,即诗人多元看世界的诗性思维及其对语言的影响与运用,而不是语言牵着诗人走向语言创新的,把诗的本质颠倒为语言至上的所谓语言哲学者。
诗人北塔在他的“石头诗学”里,似乎更注意诗人对诗的本体把握。如《入秋》:“一个人走在秋天走向果园/就好像一块石头滚向坟墓/一个人在秋天独坐书斋/就好像一块石头沉入大海。”这滚向坟墓的石头,并不是掩没在沉重与繁枝之中更具寂寞或孤独,而是“我将像蚂蚁,拖着秋虫的尸体/我将像野马,驮着受伤的骑士。”这石头即是诗人在生活与艺术中典型的范式转换,石头的生命体与诗人的生命体融合为一体,在这个时间环境的秋天,滚入自然环境的坟墓,跳出了常规思维与习惯的“收获”、“硕果”、“金色”等与秋与果园相关联的意象,它只抽丝出时间~秋的关键点,以拖着秋虫尸体的蚂蚁的群体运动,驮着受伤骑士的野马,与这个收获的季节写出了截然不同的生活场景,从而加深了滚向坟墓的这块石头的沉重心情与与时俱来的负荷之量。它不是拥有别人拿不走的金果,而是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它只拥有属于自已的东西,和自己应该去承担的东西。所以,最后“我将逼迫自己交出果园/然后,逼迫冬天交出火焰”。诗人以“逼迫自己交出果园”的诗性思维:我不向社会索取,我将自己的脂膏交由社会作贡献,来呼吁引发“逼迫冬天交出火焰”这样的彼岸世界公益意识,温暖的诗意就这样跃然纸上,扣人心魂。
北塔“石头诗学”的倾向与力度也显而可见,是以石头上长犄角的方式,把人从岸(泥土)带上石头,又将人从石头回归泥土之岸。“只有石头离我最近/如果有雨/我可能在石头上一直坐下去/直到屁股上长出青苔”(《独奏的时候到了》之三)。“梦中的大雪是石头的碎末/是在我的呼吸里破碎的石头的碎末”(《梦中的大雪》之二)。“从此/孩子浇花/我浇石头/我想让孩子相信/总有一天石头也会开花”(《浇石》)。“石头与石头/哪怕以最简单的方式/被堆在一起/就不再是石头/无论什么形状、尺寸与颜色/只要是石头/哪怕是石子/都能加入玛尼堆/像一个个字/被组合成了经文。”“经过建造和摧毁/手变成了石头”(《玛尼堆》)。神性的石头,希望的石头和呼吸与长青苔的生灵的石头,使诗人笔下的石头不断地加实着它的张力。而神、灵、希望的倾向,又同时把石头置景到一个保存石头的意象又似乎剥离它的本身,滚到一个新生成状下,上扬着一种灵魂多须触角的诗性游离,以见出石头更多的寓意。所以,我们再看“那嶙峋在大雪中的石头/像一只被冻僵在回家路上的狗/不要再去追打它了/哪怕它嘴里死死含着的/是你家的骨头/你的骨头”(《雪殇》之四十四)。“演员们/拎着自己血淋淋的脑袋/就像拿着一块块石头/去铺路”(《独奏的时候到了》之三)。“像一群魔鬼/逃离了地狱/在奔向天堂的路上/被变成了石头”(《石林》)。这不是借以石头简单地制造一种向心力般的诡异的意象,这是诗人一种智慧的观察转化成人类的社会存在中的奇异而又真实的联系,是精神的现象与物的物理现象在诗人内心碰撞之后想像与个性的社会体现。
说到个性,一个诗人在其诗的结构中的置景上,其独特的个性及其睹物嗜好中扬飏的思想性,也是他的美学(诗学)选择。《南天门的石头》就是一首典型的诗。“我曾被乌云押解着/从南溟到北海/只为了摆脱这乌黑的命运/我没有在北海停留/我奋力多扇了几下翅膀/就来到了草原的上空。”这是典型的桀骜不驯,自由借着乌黑的由头而发挥着它的意志。“我从乌云的尖喙里跌落/摔成了石头”。跌落其实是一种提升,意志已经转化为一种力量,一种凝固了的坚强。“我只祈愿,我宿命的碎片/向四方迸射时/不会伤害到/任何一片意志的草叶。”这既是宁肯粉身碎骨,也要先为民着想的人本主义的精神,更是我行我素最坚硬的回答——“不会伤害到/任何一片意志的草叶”。而诗此时在结构上即意外地急转直下:“一群羊走到这门口/在它们的注视下/狼成了石头,它最后的嚎叫/逼迫白云投胎为绵羊。”此时的石头,是饱经世态的世故的石头,它唯一的皈依是放下一切,立地成佛。诗至此也许收住是最好的。然令我最感兴趣的,是诗人并没就此打住,“那个怕风的孩子走后/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这正是诗人个性与赌物嗜好中扬飏出的思想性:孩子与巨大的空洞,留给我们的是又一个新的动向:在相应的环境与土壤里,活出的是动的历史意识。文学按着时代的变化而演变,精神更是随着时代而体现,并且,所谓精神,它绝对要剔除盲从,有时甚至需要抗衡的那种超前个性。这种动的历史意识,就是“再狂的风也无法/运来足够的五色石”。补天,我们知道,我们这个世界,是太需要补天了,然而,世纪的焦虑,历史的焦虑,也可以说是人类终极的焦虑,正是没有足够的五色石——人类过份的贪婪,已经掏空了五色石的仓储,已经毁坏了五色石的原生态!思想的高视同时提升了诗的内涵的高度。这是诗人重视宗教意识,又不囿于宗教意识的一份美学态度,面对历史性的梦魇,他提出了尖锐的历史性批判,并又真实可信地给我们带来了疑虑:没有足够的五色石!这正是一个正直诗人的本色所在,是“石头诗学”的闪光之点。
在北塔的“石头诗学”里,我们还可明显见证他梦幻似地写作,以现实与虚构、历史与未来作双向互动,并调动大量的意象和派遣许多新鲜创新的词,去取得一种游弋于现实与神性之间的广阔的不断被拓展的诗意的空间。《背负黑暗就是背负火焰》,是一组游弋诡域的新诗文本。其意象,类似太极的可行演绎的无穷性,使此组诗读味尽然而不竭。在洪水灭世中,“神把人变成了鱼/人类才不至于毁灭”。而“最强壮的人被变成了鳄鱼/用最强硬的皮肤抵挡洪峰的攻击/用最锋利的牙齿咬掉灾难的头颅”。当人在水中得以存活,他们还不忘反抗:皮肤为盾,牙齿为矛,展开了生命的拼搏。这时的发展,诗人又出乎意料地把人变成了猴,变成了不能直立的四肢爬行动物——重新返回史前,意味着的是什么?这是避开进化中的邪恶,在试图改变中作有意味的历史回顾。当然,这还是热血的,还有藏风得水的一块自然生存之地。而在《冥府》中被斩割或已变成冷血的蚯蚓类,则只能靠体液“相互安慰、鼓励”。也就在这绝望的一刻,神灵的蜥蜴承担起了拯救使命,争取独立终于得到了太阳石。在蜥蜴和接下来的蛇以及前面的鱼与鳄鱼,使我想起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的翅膀,因为海水的打湿,太阳的融化,他飞在高空被栽了下来。虽然北塔此诗的意象中都没有翅膀,但显然后者是追求式的指正,前者却是祭祀性的嬗变。所以,在《蛇》里,“背负黑暗就是背负火焰”,因为“在黑暗与火焰斗得最激烈的时候/蛇的背上生出了羽毛”。我们知道,真实的蛇身永远是光滑无毛的,而此时蛇生出了羽毛,这正是太阳石的作用,“尾巴扫过的每一块石头上/火星四起,火光四射”。蛇引诱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蛇使伊甸园变成了淫园。但蛇说了真话,蛇的真话创造了人的生灵。为此,“黑夜越沉/它将飞得越高”。这就是亦真亦假,亦梦亦幻的现实人生,诗人的审美意味,还不限于此,更在于通过诗的神性与魔幻化,证明着诗的本身。诗,就是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激越起你的想象,让批判进入神奇的轨道,以错落的视差演绎着苦难与追求、热情与痛苦、意义与价值的美的呈现。自然,“石头的诗学”亦不仅限于此。《第6天 死神》,在我们面对太阳石欲神圣膜拜之时,他说:“太阳的每一句话都是镰刀/催促万物加速成熟/然后用万丈光芒收割/连他脸上的皱纹都是圈套。”来不及让我们犹疑,太阳石就变了:“我们把一切都托付给他/他转手就把我们当作礼物/送到了死神的爪子下/像死水湾里堆聚在一起的荇藻。”自然,诡异的意象并非如此简单地认领,“他”也可另行所指。但“所有的神都嗜好人的心血/我只希望”,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它是所指,也是能指,还原其本质,即是不管是人还是圣,到头都会走向归返自然之路。诗人作品的高层之处,便在于肉体会腐朽,精神却能不朽的审美信念:“我只希望,在我的心被吞吃之后/我还能得到安葬/身上还能覆盖一块盾形纹章。”至此,太阳石的本意:花朵、雨、石刀、地震、秃鹰等,生与死,灾难与疾病,战争与和平,绝望与追求,诗与思就在这种神诡与荒谬之间,以追求与热爱去寻觅这世界与人类之间联系之中可能的意义。而诡异的意象,怪诞的场境,谲奇的思绪,正是为产生意义的维度服务的。人的维度,在于能坚守不朽的审美信念。
《背负黑暗就是背负火焰》,诗人通过对阿兹特克日历的诠释性的诗性书写,运用怪异与魔幻穿插的叙述手法,在坚持人的审美维度的宗旨里,表达人与历史同步发展的诗性感觉,实现疑问、反思与追求的融合,并不忌讳最终死亡的结果。而黑暗与火焰的负载拉锯,让脂肪变成肌肉,让前世、当下与未来进行动态式的大历史对话,在恐惧中寓亲切,毁灭中有重生的诗性处理中,获得文化诗学的意义。
北塔先生在其诗集《滚石有苔》后记中特别强调“石头诗学”,并对苔作了更为深入的诠释。以我有限的阅读,诗人对石头的情有独钟,从审美的视角去看,是“痴置”。痴者,爱其性然后尽己情之意之心神之。置者,创造也,境界也。以一新识,必造其异,然后达之臻之,直至高局。博尔赫斯曾说过:“在一位伟大诗人穿越过一种语言之后,这种语言再也不同于从前了。”故此,北塔先生的有苔的滚石,便正是他自己独特的诗性文化语言在中国诗坛的一份探索和一种呈献。
2015.2.26晚10时於浙江海宁
刊《浙江作家》200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