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官:食物变迁记
刊于《中国校园文学》2023年6月青春号。本文荣获2022年度丰子恺散文奖
【作者简介】朱永官,1967年8月生,生态环境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长期从事环境土壤学和环境生物学研究。1998年获得英国帝国理工学院环境科学博士学位。1994年3月至2002年1月先后在英国女王大学、帝国理工学院和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学习和工作。2009年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和2022年获国际土壤科学联合会李比希奖以及丰子恺散文奖等。业余时间从事科普创作。
小时候物资供应基本是按计划的,需要各种购物票。对大部分人家来说,肉是实实在在的紧缺品。为了补充平时肉和蛋的供应,我们家一直养鸡,其中两三只母鸡还可以轮流下蛋。
那时,这样散养的鸡也无须特别的饲料,主要吃家里的剩菜剩饭,还有田野里的青草和稻田里的昆虫,以及掉落在地上的稻谷。所以鸡不仅给家庭提供动物蛋白,还是剩余食物的收集器、转化器和储存器。鸡可以把家里这些零星的食物或废物转化成鸡肉和鸡蛋,可谓一举多得。因此,鸡成了许多人家的“宠物”。
家里来了客人,没有别的高档菜肴招待,鸡是餐桌上的主角。
我从上初中开始,家里来客人,杀鸡的活儿基本是我包下来了。要在空地里捉住一只走地鸡,还是需要一点技巧和敏锐度的。我首先要用一把米把鸡吸引过来,待鸡们埋头啄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手拿下一只。不过,鸡一般都不长记性,下一次再来客人,我还是如法炮制。在捉鸡和杀鸡的过程中客人总会说“罪过”——为了表达对主人也是对鸡的感激之情。
菜烧好,客人上桌,席间母亲总是要热情地给客人夹几块鸡肉,边夹边说道:“没有什么菜招待啊,多吃点鸡骨头吧。”以“鸡骨头”替代“鸡肉”,表达了主人的谦卑和低调。
如今,鸡成为百姓餐桌上最常见的食材之一,吃鸡肉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家鸡的驯化是人类走出丛林,从狩猎时代向农耕文化迈进的重要一步。家鸡最早驯化的时间大概是公元前7500年。关于如何被驯化的传说很多,其中比较被接受的不是人类去驯化鸡,而是鸡主动向人类靠近。那时我们的祖先逐渐开始了漫长的农耕文明的演化,已经驯化了牛、猪和羊,开始种植水稻。这些本来以树冠为主要家园的普通的鸟,它们是温顺的,被人类种植的谷物所吸引,不断靠近人类生活的空间。随着水稻与其他谷物栽培的扩散,鸡和人类的关系越来越紧密。其实,刚开始鸡和人类的接触也是相互帮助。鸡从人类的生存空间获得食物,而对人类来说,鸡不仅为人类提供优质蛋白,还可以帮助防控稻田里的害虫,为庄稼提供有机肥——鸡粪。
前些日子,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走访了一家超大规模的现代化养鸡企业。从屠宰、脱毛、分解、加工到装袋,整个过程是全自动的。这个规模和速度与我小时候捉鸡宰杀的过程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由于技术的革新,现在的鸡肉来得如此容易,而我们也变得几乎一天也离不开鸡给予我们的馈赠。
可以说,我们当今正处于一个“鸡”的时代。现今这个时代,地球上活着的鸡大约是二百三十亿羽,这是一个何等巨大的数字啊!地球上所有其他的鸟加起来也还不及这个数。根据可以统计到的数据,人类一年消耗的鸡约七百亿羽。假定地球上每人每天消耗半个鸡蛋的话,人类每年消耗的鸡蛋量也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不敢再计算,人类养那么多鸡需要的饲料以及饲料背后需要多少田地来供养。
人类对地球上其他物质的消耗同样是惊人的,再加上各种各样合成的化学品,正在不断污染我们的环境。人们不禁要问:不堪重负的地球还能承受多久?
倘如我们能够乘坐时光机器,来到一万年后的人类社会,并且有幸参与考古挖掘的话,一定会看到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在地下残留的大量的鸡骨头。这些鸡骨头被保存在地层里,或许更早的一些鸡骨头已经变成化石。
让我们想象一下,一万年后的人类吃什么?人类在一万年前开始驯化鸡,把一种普通的鸟变成人类的盘中餐,也许,再过一万年,人类不再需要养殖动物了。科技的进步一定可以实现在细胞工厂里通过试管生产动物蛋白,这样或许有更高的效率,更好地保护地球。
让时光机器把我们拉回现实,地球上每个人每天都在不知不觉中消费各种食物。当我们围坐在餐桌边享用美食的时候,往往只想到食物来自菜市场,而对背后食物一路走来的艰辛全然不知。食物从生产到消费的全过程都在地球上留下了足迹,影响着地球的健康。为了人类的健康,我们不能光顾自己吃好了,还应关注地球上其他生物的健康。如果地球不健康了,我们吃得再好也无法拥有健康的生活环境。为了人类在这个星球上世代繁衍,我们需要保护地球这个共同的家园。鸡骨头是人类消耗地球资源的见证,保护地球,让我们从关注鸡骨头开始。
我的家乡桐乡是著名的丝绸之府,茅盾先生的《春蚕》就是在这里写成的。
早春的时节,草木苏醒,大地开始披上绿装。这时,桑树经过一个寒冬的沉寂也开始绽放活力,枝条上的嫩芽开始萌发。随着桑叶一天天长大,蚕农们也开始了忙碌的养蚕季。
当鲜嫩的桑叶滋养蚕宝宝的时候,桑葚成了我们儿时的鲜果。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养蚕是江南水乡农业中比较挣钱的,各家各户都会精心护养自家的桑园。春蚕时节,绿油油的桑叶覆盖下的枝条上都会挂满桑葚。桑葚刚结果时还是青色的,慢慢由青变红,再变成深紫色。挂在枝条上的桑葚如此丰富,我们不需要采摘带回家,因为随时可以在桑园里边玩边吃,最为新鲜。我和小伙伴们吃够了桑葚后,满嘴唇都涂上了桑葚的深紫色,还有我们的双手,也变成了紫红色,沾满了香甜的味道。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家乡,一直在外漂泊,再也没有机会吃到如此新鲜的水果。但桑葚一直是我对家乡的牵挂。后来家人知道我对桑葚的喜好,他们帮我采摘桑葚,然后及时烘干,制成桑葚干。桑葚干放在冰箱里可以储存很长时间,想吃时抓上一把,泡上一杯桑葚水,便可以唤起儿时遥远的记忆。
现如今,桑葚这一乡间的食物不断升格,成为人们广为喜爱的水果,进入各大城市的高档超市。
确实,桑葚是极有营养价值的水果。桑葚的深紫色是因为其富含一种叫花青素的活性物质,而花青素是极好的抗氧化剂,有很好的保健价值。
正因为桑葚的营养价值,现在市场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由桑葚延伸出来的食品。昔日江南乡野丝绸产业的副产品成了现代健康食品的新宠。科学家们不仅培育桑葚品种,还研发各种桑葚的加工技术。市面上有桑葚汁饮料、桑葚酒等,桑葚大大地丰富了我们的饮食。
除了桑葚,桑树以营养丰富的桑叶滋养了蚕宝宝。蚕宝宝把桑叶的营养转化成蛋白质,然后神奇地吐出蚕丝,被制成人类青睐的各种丝制品。唐代诗人李商隐用“春蚕到死丝方尽”来形容春蚕的无私和牺牲精神。其实,蚕宝宝的贡献远不止这些,比如蚕蛹是以优质蛋白而著称的食物。
蚕蛹有极高的营养价值,通常含有百分之五十左右的粗蛋白质,还有不饱和脂肪酸和饱和脂肪酸。儿时,春蚕收获的季节也是我们品味蚕蛹美食的时节。新鲜的蚕蛹用纱布裹着用力挤掉其中的水分,再从自家菜园割一把韭菜,就可以用新鲜的菜籽油烹制一盘美味的韭菜蚕蛹。几十年过去了,炒蚕蛹的鲜香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母亲深知我喜欢吃蚕蛹,为了让在远方的我吃上蚕蛹,她在春蚕收获的季节用盐水煮新鲜的蚕蛹,烘干后寄给我。煮好烘干的蚕蛹既可以做零食,也可以加点料酒姜丝清蒸,是极好的下酒菜。如今,家中冰箱里的蚕蛹成了连接家乡春天的纽带。
桑树,一棵原产于我国的普通的树,通过蚕宝宝的奉献,以丝绸为载体,演绎了持续数千年、横跨几大洲的丝绸之路。桑树,也通过舌尖上的味蕾传颂着人间美食的故事。
伴随着社会变革而变迁的食物还有野菜,很多不起眼的野菜在不断丰富我们餐桌上的食物多样性。
荠菜算是一个代表了。儿时,到了春天,我们可以在田埂边、桑园里随处挖到荠菜。荠菜加些肉末可以成为老家用米面做成的包子的馅。荠菜本身具有独特的香味,当和脂肪混合后可激发出更为深远的鲜味,这种鲜味一直留在我记忆深处。如今,每次吃到荠菜馄饨的时候,那个悠远的草香味都会勾起我无限的乡愁。听父辈们讲,饥荒年代荠菜是名副其实的“救命草”。
除了荠菜,清明时节,老家有一样依赖于野菜的传统食物——芽麦塌饼。我记得小时候冬天里母亲要浸泡一坛小麦,待小麦发芽后沥水晒干。晒干了的小麦我们叫芽麦。芽麦磨成粉加上一种神秘的野菜,就可以制成口感独特的芽麦塌饼。这种野菜的学名是鼠曲草。当春姑娘来到江南,大地复苏,鼠曲草也快速生长。采集新鲜的鼠曲草,在锅里煮熟捣烂和芽麦粉混在一起就可以做成芽麦塌饼。我年轻时离开家乡在外求学,二十多年后再次吃到芽麦塌饼时,一下把我拉回了童年时光。芽麦塌饼的甜味来自小麦发芽产生的糖分,而捣烂了的鼠曲草的草香味和麦芽糖浑然天成。这种香甜味加上融入面粉的鼠曲草纤维,共同造就了芽麦塌饼特殊的口感。尽管清明时节江南各地有吃青团的习惯,但是我吃过的所有的青团都不及家乡的芽麦塌饼。
蒲公英,一种遍布大江南北的野草,具有特别的花絮。迎着风吹散的蒲公英的花絮,成为拉近儿童与自然的距离的象征,成为人与自然和平共处的象征。
其实,蒲公英还是具有清热解毒功效的中药,在我国古代很多医书中都有记载。由于人们对健康食物的青睐,如今蒲公英已经被广泛栽培而上了餐桌。蒲公英既可以凉拌,也可以和各种肉搭配成为包子馅。另外,蒲公英还被开发成保健茶而广受欢迎。
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和农业科技的发展,很多昔日的野菜可以得到规模化的种植。如今,你在超市里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野菜。丰富的野菜进入我们的视野显示了人们对多样化食物的渴望,与其说是渴望,倒不如说是返璞归真。人类在漫长的演化历程中,曾经以六千多种植物为食。
人类至今,只有少数动植物得以驯化利用,开启了农业文明。但是如果我们过分依赖相对单一的物种,不仅会带来生态的灾难,也会让我们的食物系统变得脆弱。十九世纪中叶爱尔兰的土豆饥荒就是一个例子。科学研究告诉我们,食物多样性的提高可以更好地保障地球资源的永续利用。所以,为了人类在地球上持续繁衍,我们在吃饱吃好的同时,也要保护好生物的多样性,使地球在良性循环中变得更加健康。
时代在变迁,人类的食物也在不断演变。这种变迁,是为了让人类与自然更好地和平相处,和谐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