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诗集《白铁皮》的第一页,从小听顺的锯木声,已经改易:“锯木声隐去了建筑本性/光阴流转湮没了一颗心的路径”(《锯木声》)。那是对幻觉的注释,也是对锯木声的延伸,显然这是超常的诗意。那份诗意,正若“旷野上的铃铛/从未消失”(《空隙》)。
故读流泉的诗,一下子给搅动的,是那抒情性中饱含的哲理。不是吗,“树不孤独/宗谱上的文字不孤独”(《独山》),于独山“隐去多余烟尘/隐不去独山额际大写的‘仁’”,正是诗人哲思的慧眼中,让诗散发着更为深邃的意义。
这种意义,在《四月》中更为放大:“三月刚过/四月就为春天修好墓园”。与之对应的,是“等不及返回故园,父母已动身”。请注意,这决不是承袭中国古代诗人的伤春,而是由自然进入对生活的更深层的思考:“其实啊/阴阳不过一张小黄纸/烧起来,是青烟/不烧起来,就是人间之生活”。
读《四月》,自然会让我们想起人生如行云流水。然在行云流水中穿梭的你,清楚了人生的悲欢离合,明白了小黄纸般的阴阳之隔,目光依旧要如行云流水般地前行,因为“有一把青草,绿绿的,长在爷爷奶奶的/坟头上/拨下的时候/它们的根茎,有一汪水,清亮亮的/仿佛岁月/——从不曾老过”。
知道有死,必更重生。那从不曾老过的岁月,正是诗人勇于进取,从不言败的人生态度。那一汪水的清亮亮,更是精神对生活的一泓滋润——诗的审美价值,就在此訇然提升了。
自然,诗集《白铁皮》中,尚有更为隽永的诗。“一根细发/长长的,令整个夜/深渊般的漆黑”。这是诗的张力潜潜,“顿时,拥有大片耀眼的白,它白过了/紫色窗帘,和我们的/无数春天”。
好家伙,张力此时如岩浆喷发,一下由潜潜而升腾,而睿智的的诗人,却又并未顺着这个情景去复述,因为若复述,不管你再用词巧妙,也是蛇足。
“枕边荒草,遗落在左岸的/小面包……它们”。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意象,一下诡异地降落在我们的视野。“我看见/——它是棕黄色的,长长的/像我们曾经写下的/深锁在眉际间的那些火山岩般冷峻的/文字……”(《整个夜》)。
由爱而文明,由一根细发而膨胀的黑夜。由深渊般的漆黑而滋生耀眼的白,白过无数个春天的白,那是隐喻历史的一种不可预见性,那是世界竭力为之保存的人类的感性与理性。
诗集《白铁皮》要为我们提示的,正在人必应具有的那份高贵的眼光。正像中年后你微微凸隆的肚子,那不是脂肪的堆积,而是生活积累的显露。在超现实主义的意象里,还有《大风》。“它在吹/它在汹涌/而我,必须受命现实之坚果”。
在这个世俗的社会,该不会成长成一颗庸俗的坚果吧——“我只是压低帽檐,归隐在路的中途”,与之对恃的,是“它卷起黄沙/遮蔽一万朵玫瑰的葱茏”。
此时的诗人,把思想已放入社会的漩涡之中。这不是简单地感叹唏嘘岁月的印痕,也不是刻意地去昂扬精气神的那种宣传式的诗,“以静默,为一片绿/化缘”。是诗眼,更是诗人内心的黄钟大吕!它意在批判俗世中沉溺于消费情怀的芸芸众生,更是借静默引来让世界彻悟 的启迪。
为此,才有“身体用旧了/一颗心,仍在蓬勃”(《第一日》);“而故乡,正在迎风生长/而信仰/正在迎风生长”(《乡村语言》)。在蓬勃与生机中,我们更可看到“一个人的旅途,会有众人的合唱”,“天地有奇绝/感动,来自于日月”,这是万物有诗,这是有灵即美。
在《白铁皮》诗集中,有一组颇为耐人寻味的诗。在“日子掖了一把阴郁的小刀”的《第六日》里,我们看到“角落里的一摊废纸/字迹,有些冷”。而在《第九日》里,是“昨日沦落冰点/谁在说?怀念是温暖的”。紧接着的《第十日》恰恰峰回路转:“抬起头,与茶几上摆放着的那盆水仙对视几眼”,“窗外,大雨/我的内心,寂静”。
随之的《第二十三日》,也许是对日子诗意的小结,当“几滴鸟鸣,还深陷在美梦中”时,快速的日子有如电脑的鼠标,“完成了所有的填充,窗外的阳光/卸下最后的金镂衣”。此时,我们会仿佛看到西边的天河,正驶来一条满载沉香的船,它的行速淡雅而致远,在苍穹双眼的关注下,它驶过山川壑谷,驶过光灿的白日,“而喜黑的猫头鹰,遁入/远处丛林,眼光暗藏”。
《第二十三日》的真谛,亦是我的喜爱,那是低调的行程,是深情的隐潜。而更为振奋的,是“窗帘掀开第一页,冬日的阳光/不为某段插曲,停顿”!耐人寻味的这组以日为题的诗,由此句跃出整组的诗眼:人的一生中,许许多多的日子,就像每晚天上繁星点点,我们去读浓浓的黑呢,还是读星星的闪烁,好像它们都有一种神秘的召唤。
在这组诗里,我们又会仿佛看到诗人流泉把日子都化成了诗,又让诗把日子撕裂成语言的碎片,让它扬扬洒洒地飘飞在人一生的旅途上。它让我们感知到日子在春夏秋冬中的体悟,也让我们懂得日子的春花秋草与夏日冬雪。日子近在眼前,日子又似乎遥远。然诗人又把一生的日子尽收眼底,在笔尖下纪实,在笔尖下想像。让它有趣与危险并存,精彩与失败共放——“颠倒的时光/再一次,为寒冬写下春风”(《第一日》)。
中国的好诗在哪里,这是近几年评论界与诗歌界,乃至文化受众群体关注的一个聚焦点。我想,只有诗歌本体以及她的美学,乃是本质的东西。诗歌的创作,并不会像诗本身那么浪漫,它必须走出喧嚣,进入心灵的荒野。
是的,在流泉的《白铁皮》诗集里,我们读《猕猴谷无名瀑》的“为大千添注韵脚”,读“水的繁复与扩张”;在《白日书》中,看到“在一场风中,不被你带走”的坚毅;在《玫瑰书》中,领悟“玫瑰怀抱着尘间之艳美,在黑土堆上制造风暴”的深远含意;思考蚯蚓为土地犁出“逝水的波纹”,去拿捏“一个走失的锥心”在时代的警示……再回到《白铁皮》,“我抚摸着它们,像在白铁皮里/抚摸着那些生了病的日子”,这些成熟了的思考,让“那些白铁皮/那些被雨敲打的声音,真好听”。是的,它既是远古的青瓷,也是当下中国的诗。